(六)失聪之痛
(六)失聪之痛
年1月14日,我刚一回到乡下的家里,便听说前一天生产队仓库里翻仓出来晒太阳的优良种谷“农垦五八”在当天晚上被盗走了不少,大家议论纷纷。当天晚上,生产队便就这件事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商量如何处理。大多数社员们都要求在整个生产队20多户人家的各家各户进行搜查。由于那时人们的法制观念淡薄,并不知道随便到私人的家里搜查是违法行为,生产队队委会同意了大家的要求:决定进行全队大搜查。
那时因为生产队的队屋里储存了整个生产队多人口一年的粮食、食油以及大批的农具等生产资料,没有地方召开社员大会,而我家的房子比较宽敞,有三间正屋加一间偏屋——那是我父亲刚刚从安徽回家乡时用他的退职费买的,所以生产队开会一般都是在我家的堂屋里召开的,而生产队队委开会当时就在我的房间里召开,作为刚刚从外地串联回来的红卫兵代表,生产队队长也邀请我参加了队委会议。
在还没有作出决定的时候,社员王某某的老婆陈某某跑到队委开会的房间来请假,说肚子疼,头晕,要回家休息。我的母亲不同意(我母亲那时是生产大队的贫协主席),说大人现在一律不能随便离开会场。
王某某这个人在旧社会15岁就参加了青帮帮会组织,解放后的年,由于生产队里没有会写字的文化人,而王某某曾经读过几天书,勉强认识几个字,所以就让他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他便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暗中进行贪污等活动。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后,工作组来到我们生产队进行“四清”,清查账目,他的罪行也随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现他采取弄虚作假等手段,贪污公款多元,那时多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因为那时一个劳动力一天的工分值也就是0.2~0.3元,多元相当于一个劳动力大半年的收入,所以四清工作组便撤了他的会计职务。
等她退出房门,便问母亲说:“为什么不准他的假”?因为白天我知道这件事后,便听到大家开小会,都认为只有王某某偷盗“农垦五八”的可能性最大,生产队队委也派现任会计王先岳到万兴大队打米加工厂进行过调查,结果发现了很多问题。
母亲没有回答,因为事情很明显:她想回去把她老公昨晚偷的粮食藏起来。
搜查开始了,生产队长要民兵和儿童团员扼守住要道,不许生产队里的大人随便乱跑。并推选代表在整个生产队各家各户进行搜查。我也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从最南边的第一家开始,搜过第五家,便走进了王某某的家里,开始,大家在他家里匆匆忙忙找了一阵子,并没有发觉什么,大家正有些扫兴,刚要退出来的时候,一位叫王云先的老农顺手敲了一下装衣服的五斗柜的柜子底板,发觉声音很沉闷,便要他把柜子打开看一下。他一听,马上就慌了神,但在众人的面前,他又不敢不打开,只好慢慢腾腾地打开了柜子的锁。
当生产队长王云山掀开柜子翻仓的仓板时,大家发现里面装了满满的一仓大米,抓起一把来看,正是晚稻良种“农垦五八”,。“农垦五八”在当时是一种很珍贵的晚稻良种,一般只作种子用,很少分给社员当口粮。
“这是哪里来的?”大家厉声追问。
“这……这是俺舅子放在这里的一百斤谷,我帮他打的米。”他狡辩道。
“一百斤谷?”队长王云山不相信地对我说:“去找杆秤来,称一下。”
我把秤找来一称,足足有85市斤大米。
“一百斤谷能打了这样多米吗?哼,分明是偷的?”有人斥责道。
“哪里是偷的,你们可不能信口开河……”
人们谁也不再信他的话,大家继续寻找,不一会,又从灶屋里的柴草堆内扒出两箩筐农垦五八良种谷,接着,又从楼上的草内翻出十几捆还未脱粒的稻穗。
“莫非你还要犟,这也是从你舅子家里挑来的吗?”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王某某再也赖不过去了,只好默不作声。
正当人们忙着清点赃物,我偶一抬头,发觉王某某不见了,赶紧对王云山讲:“王某某跑了!”他才警觉起来,叫人到厨房去看菜刀还在不在,马上有人报告说菜刀不见了。队长这才知道事情很严重,一面派人到生产大队去汇报,一面连夜又召开了生产队社员大会,要大家小心提防王某某进行报复。
散会以后,我看看钟,已到了凌晨1点多了,这才记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便做饭吃,刚刚端起碗,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惊呼声,我一怔,马上跑出门外,便见生产队会计王先岳家的房子着火了,火光冲天,把半边天都映红了。我来不及多想,一边往火边飞跑,一边大声呼唤救火。
现场上,很多社员都已经跑来了,正在奋不顾身地提水灭火。我马上从人群里抢来一只水桶,跑到堰塘边去提水。我那时刚刚14岁,人小,水桶很大,根本提不动满桶水,刚刚提就几桶水就提不动了,一使劲,扑通一声就掉到水里去了,但马上有一个人从我手中接过水桶,把水桶提走了。
我的衣服全打湿了,但是仍然坚持提了一会儿水,才从堰塘中爬起来,来到着火的屋边,看见王先圣(王先岳的弟弟)正在哭泣,我就对他说:“哭什么?!这是谁给你放的火,你明白吗?你应该要抓住他报仇!”
经过广大社员奋不顾身的抢救,大火总算扑灭了,我站在余火未尽,黑烟滚滚、遍地流水的屋前,激动和愤怒得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虽然失火的事我并非初次看见,不过,那是别人不小心失火,而眼前呢?却是人为的纵火!正当别人在全力以赴救火时,王某某又窜到生产队仓库后面企图纵火,幸亏队长已派民兵把守着,才使他的阴谋没有得逞,仓惶逃走了。
为了防备他再次进行纵火报复,这一夜,全生产队的大人小孩都没有睡觉。
天亮了,大队*支部向县公安局打了电话,公安局的侦察人员马上带着警犬来到我们生产队,首先来到我家(因为大队,公社干部都来了,并在我家坐阵指挥)。
我是第一次见到警犬,它长得十分高大威猛,大约有70多公分高,一米多长,与农村一般的土狗大不相同,据公安局的人说:“这头警犬刚从德国买回来,还只有六个月大呢”。
侦察工作开始了,侦察员首先了解昨天晚上的情况,接着,先让警犬嗅了一下王某某昨天穿过的鞋,便放出了警犬,一声哨声,那警犬便边嗅边顺路跑起来了,大家都觉得十分的稀奇,很多人都争先恐后跑过来看。警犬随着王某某逃跑的路线在野外追了很久,但由于时间过去太久了,现场又没有来得及保护好,结果追着追着,就失去了目标,只好无功而返。
这时有人议论起来:到底警犬有没有这种无影追踪的本领?为了证明的确有这种本领,侦察员给大家作了这样一个实验:先让我队社员王云亮拿一串钥匙,让那警犬嗅一下,接着便把钥匙交给王云亮拿着,跑到约莫有半里路远的一个地方,放在一个石磙下面藏起来。然后,侦察员便放开警犬,那警犬便边嗅边跑,果然将钥匙找到了,一口咬住,便咆哮起来,侦察员从它嘴里把钥匙拿出来,拍拍它的脑袋,它马上就安静下来了。
因为还有别的案子要办,侦察员便带着警犬回县里去了,我们仍然回去调查王某某的踪迹。据各方面的情况推测,最大的可能是躲在他的亲戚家里了。
第三天晚上,王某某又偷偷地窜到他家的后边的一口堰边,想投水自杀,威胁大家,可是,他下到堰塘里走了一段之后,可能是因为水太冷吧(那时正是三九天气,水里的温度在零下几度),他怕冷,赶忙又爬上来了,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往他家里跑去,这时,埋伏在他家四周的民兵一拥而上,把他逮住了。
因为前几晚没有休息,这时我刚好在家休息,早上我一起床,便听到王某某被逮住了这一消息,又听说他在后面堰塘边搞了不少名堂,大家都在看,我也连忙跑到堰边,去看看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人的名字。当时堰边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发现把自己的外裤铺在地上,用灰土在裤子上写上先岳、云亮等几个他最仇恨的人的名字,大家看完后,都很愤怒,他的用心真险恶,难道不是要他的子孙将来为他报仇吗?
我看完后后刚一回到家里,便觉得浑身发冷,母亲对我说,你吃口热饭吧!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吃,母亲又要我去睡觉,我拉了条被子盖在身上,浑身还是冷得直打颤,这时,我哥哥又抱了一床被子给我盖上,我仍然冷得不行,母亲说:“你病了吧!”用手一摸,发烧大滚!母亲见事不好,连忙要哥哥到周家铺去请医生。医生刚一到家,我的人就开始剧烈呕吐,继而开始昏迷了。
打什么针,吃什么药,我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我不明白。三天里头,粒米未进,整天昏迷着,而脑子里、眼前却不断重现着这几天的情形:一会儿,觉得王某某被抓住啦!一会儿又觉得王某某的父亲不死心,想搞报复啦!一会儿又觉得王某某被民兵关在箱子里还唱歌啦!等等……
就在我昏迷不醒的第三天早上,突然觉得床底下好像有小马达之声,轰隆轰隆地响个不停!我疑惑起来:莫非在给王某某过堂吗?真奇怪,我刚一怎么想的,眼前就出现了什么情景:我仿佛看见王某某被绑在我床前的踏板上,公安局的人正在给他上电刑呢!我又仿佛觉得这是在生产大队的办公室里,可不是吗?我的眼前又仿佛出现了生产大队的电话机。我又仿佛觉得好像有人在唱歌,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这时,母亲来到我的床前,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母亲又讲,我还是听不见。哎呀!不好,一定是我的耳朵聋啦!
就这样,七天七夜过去了,在这当中,我除了偶然清醒过来吃点柚子、喝点水之外,我没有吃一点其它东西,人已骨瘦如柴,但身子却发起沉来……
我的病情已相当严重,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我被生产队的人用躺椅抬着走了20多里路,医院,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抢救过来了。
又经过医师们半个多月的精心治疗,我的症状有所好转,神志也渐渐地恢复过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已经能在床上坐起来了。我决心学会走路,这天,我刚从床上抽出脚来,便觉得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好不容易站起身子,刚一迈步,突然觉得那只迈动的脚好像要飞走一样,正是所谓“头重脚轻”,差一点儿就要摔倒,幸亏我扶住床沿,才没有摔倒。母亲连忙要我上床,可是我却坚持要学会走路,经过自己的不断努力,终于能离开床位,走上几步路了,我心里很是高兴,但是,能不能再接再厉,走得更远?这一天,我乘医生和母亲都不在床边,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病室。刚一走出大门,大自然明朗的天空在我眼前突然一亮,看看四周的树木,行人,心情是多么的激动啊,我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心头忽然跳出这样一个念头:我又活过来啦,我毕竟战胜了病魔,这四周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的亲切呀!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啊——一个从死里逃生的人的感想和心情,又怎么能用笔墨描绘出来呢?
我只站了四、五分钟,却好像站了一辈子似的。再也站不住了,腿不住地发抖,我竭力想走到前面只有十来步远的一条长凳上去休息一下,但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眼看我就要倒下去了,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双大手,把我扶住,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医生和我的母亲,医生连比带划地告诉我:“你怎么出来了?快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怀着久久不能平静的心情,回到了病房。
此时年关将近,加之我的病有了好转,于是,我立意回家,经医生同意,在腊月二十八日的那天,我哥哥用板车把我拉回了家。
我又回来啦!我好像一个凯旋归来的战士,激动的心啊,一刻也不能平静,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将是怎样的一条铺满荆棘的坎坷生活之路。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耳聋,四周都像堵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把我和生命生机勃勃的有声世界隔绝开来,也把我的欢乐和幸福隔离开来,余下的只有痛苦、悲哀和悔恨。开始几个月,我总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每当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想念起勤劳勇敢逝去的父亲;想起我自己少年时代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生活;想起学生时代紧张而愉快的学习生活。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是多么有趣而又遥远的事啊!现在,我失聪了,除了整天的头轰耳鸣之外,世界上的一切美好的声音都在我的耳畔消失了,我好像在突然之间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实在无法一下子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我痛苦着、徘徊着,甚至想到了自杀,在母亲、哥哥、弟弟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反复劝导之下,才使我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然而,生活的波涛,往往不是一下子就会平静下来的,这里有反复。开始,我真的过不惯那种孤寂的养病生活,由于整天耳鸣头轰,严重地损害着大脑神经,也严重地损害着我的身体健康,因此,悲痛的心情就像满天的乌云,精神上的痛苦,要比身体上的痛苦更可怕十分。正当我前途茫然的时候,关心我的亲人们给我送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读了这本书,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力量。保尔和疾病顽强作斗争的点点滴滴,常常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使我的心情特别激动。
由于疾病的折磨,使我明白了更多的道理,也懂得了更多的“世故”:一个人仅仅失去了健康的身体还不可怕,更可怕的是愚昧无知,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一生。尤其是作为一个耳聋残疾人,没有较高的文化知识,是不可能有所作为的。在多次求医问药医治无效之后,我开始把初中时期学过一半的课本拿出来自学,遇到实在搞不懂的地方,就向附近学校的老师和同学请教。学完初中全部课程后,又向附近读过高中的同学去借书,把他们学过的课本借来学习。我以最快的速度、最迫切的心情吞噬着亲友们给我送来的书籍。白天,我总是抱着书本不放,晚上,我还坚持在煤油灯下学到深夜。终于自学完了高中语文课程。与此同时,我开始大量阅读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并广泛涉猎*治、经济、哲学等书籍以充实自己。通过数年来持之以恒的学习,使我在文化知识和其它各方面都获得了不小的进步,视野也更开阔了。
---------------------------------
王长征简介
王长征,年1月出生于安徽省界首市,年参加工作。历任澧县社会福利工厂车间主任、*工、工会主席,澧县残联副主席、常德市残联委员、市聋人协会主席、湖南省残联委员、省聋人协会副主席,全国残联代表大会代表。
他在从事残疾人社会工作的30多年时间里,在残疾人领域理论研究方面硕果累累,发表在市级以上媒体的各种文章和出版的书籍超过多万字。
《长征的长征》是一部以他为残疾人事业奋斗一生的生活经历为主线,集自传、论文、诗歌、杂文等多种题材为一体的自传体文集。全书收录了他的60多篇文章和多首诗歌,22万多字。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他对生活的热爱,对家人、对朋友的眷恋,对残疾人事业的满腔热忱和对社会的无私奉献。这本书不仅是一部自强不息、顽强拼搏的奋斗史,更是一部为残疾人摇旗呐喊、毕生奉献的凯歌。
来源:常德市聋协《聋人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