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靖
两千多年前,荒诞已于轴心时代初露端倪。无论在古希腊神话中,还是中国的庄子哲学中,都依稀可见荒诞的神秘踪影。在西方语境中诞生的“荒诞”一词(absurd),源于拉丁文absurdus,意为不合曲调(outoftune)或无意义(senseless),其前缀ab作用是加强语气,后缀surdus意思是deaf(耳聋)、unheard(听不见的)、silent(沉默的、无意义的)、dull(感觉麻木的,乏味单调的,无精打采的)。因此,absurd就是完全耳聋,一点也听不见,感觉麻木,乏味单调,令人厌烦苦恼,提不起精神。这个原意为“乐曲不和谐、不协调”的音乐术语,在后来的历史中慢慢引申为不真实、不合理、不合逻辑、不可理喻,并逐渐从历史的阴暗一角走向世界和人生舞台的中央。
被遮蔽的荒诞
古希腊时期,世界被视为一个秩序井然、和谐一致、依照系统的规则逻辑建立起来的天地,事物各从其类、各归其位、在宇宙中各有固定的准确的位置。这似乎是希腊思想对世界的一个重要贡献,即将哲学领域、自然界、*治领域和道德领域视为一个规律体系。正如英国学者基托对希腊精神的总结:“万物一体的观念,或可说是希腊精神最典型的特性……现代精神分裂为某些范畴,专门化为某些范畴,以某些范畴进行思考,而希腊人的本性与此相反,他们采取最宽广的视角,将万物看作是一个有机整体。”这正是中国古人所推崇的“万物并生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理想生活境界。
掌管世界的不是神或命运,而是规律。人与世界和谐共处,世界对人(人的意识、人的行动)是敞开的,人生于其中感觉不到自身与自然世界的尖锐差异。人与世界的和谐关系使人类有一种“在家”的感觉,人可以从任何一方,无论是从世界中还是于自身中皆能感受到和谐与秩序,以及人的尊严和价值——尤其是从神话斯芬克斯之迷对人的生命历程的外在描述,到四处宣扬“认识你自己”的苏格拉底对城邦人的生活、道德、美和善恶的研究,从伯利克里对“人是第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是人的劳动成果”的大声宣告,到普罗泰戈拉对“人是万物的尺度”大旗的高举,从柏拉图对纯粹理性哲人的推崇,到亚里士多德对人进行全方位的把握,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荒诞失去了立足之地。
基托《希腊人》
基督教广泛传播之后,西方进入了漫长的中世纪。尽管希腊的世界观、宇宙观发生了变化,但是人并没有成为被抛弃的存在,没有成为世界的局外人。不同于古希腊的和谐观念,中世纪时期强调奥古斯丁所谓“上帝之城”与“魔*之城”的对立,认为人可选择其一而居。从此,基督教神学牢牢地紧箍着人们的心灵,一切世俗文化均被纳入神学范畴,禁欲主义扼杀了人们的自然欲求,蒙昧主义剥夺了人们借科学认识自然、世界及自我的权利。人被迫放弃一切世俗的观念,主动承认自己的无能、卑下和原罪,并忍痛受苦,努力赎罪,以求来世进入天堂享受上帝的恩典,而不是进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由此,人否定了自己作为“人”,人把自己的本质对象化给上帝,正如费尔巴哈所言:“人在上帝身上肯定了他在自身中加以否定的东西”。人失去了整个世俗世界和自我的完全性,由一个幻想中的上帝来主宰自己的人生。古希腊文明中映照出的人的健康形象被神学教会污染得面目全非,而被宗教鸦片麻醉了的人们对此却一无所知,并心甘情愿地任其摆布。尽管失去了对人、人性、人的意志自由和独立人格力量的追求,基督教依然可以保护人在世界中的位置,因为上帝拯救人类,人的存在价值在神的庇护中得以确立。因此,荒诞无法在上帝的强烈光芒中现身。
一言以蔽之,荒诞被遮蔽了。
荒诞的去蔽
文艺复兴运动之后,理性的旗帜得以高扬,荒诞恰恰是人类理性发展到较高阶段的产物(这也解释了荒诞在中国古代历史的长期缺席)。16世纪上半叶,法国作家拉伯雷的《巨人传》(五部陆续出版于-年)引发轰动,翻开这部小说,满眼尽是荒诞不经的内容:先是高康大(庞大固埃之父)的出生令人匪夷所思——从母亲的耳朵里跑出来,然后是庞大固埃每顿饭能喝下四千多头奶牛的奶,接着是庞大固埃朋友的头被敌人砍下来后,巴奴日竟通过外科手术将其头和身体连接起来,并使之复活。而这位朋友复活后就讲述他在地狱里的见闻: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英雄们到了地狱都在从事各种卑下的行当等。作为荒诞文学的远祖,拉伯雷在写作这部作品时,正是人们走下神坛转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