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柔又来看海了，又是一个人。
带着耳机听着歌，空洞的眼神盯着海，企图从海浪的声声波涛中找到寻求的答案。
答案还没找到，就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思绪。
电话是张柔的丈夫王成打来的，“你跑哪去了？快点回来看店，一天天就知道瞎跑。”
王成说话声音大且急，语气里是满满的责备。
张柔没解释，应声说好就挂了。
张柔和王成一起在小县城开了一个小超市，规模不大，刚好够一家人的开销。
昨晚和王成说好她早上想去海边散散心，让他一个人看着店，他答应了，可现在又催她回去。
她不想和他争辩，即使说了他也不会听，到头来还是会吵一架，浪费心情。
她赶回店里，就看见王成正和朋友在店里面打牌。王成瞥了她一眼，视线立即回到了牌上，说道：“终于舍得回来了？快去给我们倒杯茶，渴死了。”说完立马吆喝朋友出牌。
她看着他，记忆里那个热烈温暖的少年的影子怎样都重合不上眼前这个趾高气扬使唤她的人的身上。
张柔想和琼瑶剧里的女主角一样，拉着他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变成了这样，为什么我们变成了这样。即使这样的问题显得有些矫情，她还是想知道答案。
当然，张柔没有。一是吵架太消耗心力，二是好多朋友都在场，场面不好弄太难看。
张柔给他们倒了茶，就去看店了。
2
张柔和王成是在大学时认识的，王成在大一时见到张柔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加入了她的社团，开始漫漫追求路。
刚开始，王成天天给张柔买早餐，经常买些小礼物讨她的开心，但张柔从未接受，经常给他发“好人卡”。
王成也没退缩，好像认定了以后只能是她，他坚信事在人为，依旧雷打不动买早餐、送礼物，他就像希腊神话里要把巨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每天不断重复、永无止境。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大二下学期，王成决定改变策略，从张柔喜欢的文学入手——写情书。
张柔喜欢文学，属于文艺书生气质那种类型，王成说过自己就是被她走路带的仙气勾走的。张柔喜欢文字带给她的力量，她最大的梦想是以后成为一名语文老师，有空了到世界各处旅游，记录下眼中世界的一百种漂亮。
王成开始每天给张柔写一句情诗，他用信封小心装上，再小心送出。他写的隐晦，只写半句。他写“月色和雪色之间”，原文是余光中的“月色和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他写“只有月亮经过”，原文是太久保田的“我坐在石头台阶上想你的时候，只有月亮经过”……
这一句句情诗，终究变成藤蔓，紧紧缠上了张柔的心。
他们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毕业后，王成提出了结婚。
张柔的父母认为王成经济实力不行，想让等王成经济稳定再说。
王成抱着张柔说：“柔柔，虽然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才刚毕业，我以后一定努力工作，不让你受苦，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是真的想娶你。”
张柔真心爱着王成，但现实摆在面前，加上父母的劝告，她脸埋进王成的胸前犹豫地说道：“我相信你能好好工作努力赚钱，我们又不会分开，晚点结婚也没关系对不对？”
王成听她说完后，将她从怀抱中分开，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表情严肃沉声说：“你也嫌弃我穷是吗？如果你爱我，你怎么会不想和我结婚？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而你只想着我兜里有多少钱！”
王成说完没等张柔说什么就转身走了，张柔楞在原地，心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王成不能等一等。
王成和张柔冷战了两个月。张柔父母看到她那么久没和王成联系，以为他们分手了，给张柔偷偷安排了相亲。
张柔以为这是普通饭局，没想到中了她爸妈的套。正想离开餐厅，却看见了远处树下王成的身影。她急忙跑出去解释，到了王成跟前，她气喘呼呼的说道：“我被我爸妈骗了，我不知道这是相亲。”
王成盯着她，声音沙哑地说：“我只问你，你现在要不要和我结婚。”
不知怎的，一想到王成跑那么远来到这，就看到自己和别人相亲的场面，虽然解释了，但张柔总感觉有些心虚。
或许是着急地想弥补什么，她看着王成眼睛，认真说道：“要。”
张柔不顾父母的反对，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结了婚。
3
本想毕业就去应聘当老师的张柔，却在结婚一个月后意外怀了孕。
婆婆高兴的手舞足蹈，整天和别人说自己家要添一个大胖小子了，嘴角的弧度都没下来过。
王成对于对于要当爸爸的新身份也非常兴奋，公公则对她依旧没有好脸色。
公公对张柔不知为何，一开始就不待见，现在不理她反而是给她落了清净。
张柔却开心不起来，她根本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而且应届生的工作本就难找，再加上“准妈妈”的标签，更是难上加难。
她想过把孩子打掉，等以后工作稳定再怀也来得及。
可该怎么跟王成和婆婆他们开口，又怎么能忍下心来将宝宝从自己身体里抽离。
她说服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老师的梦变成了泡沫，无声的夭折了。
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先天性耳聋，无疑给家里带来更大的压力。
经历了生死的张柔，以为日子会慢慢变好，却被现实泼了一次又一次的冷水。
婆婆重男轻女，经常阴阳怪气说一些挖苦的话，还一直催要二胎，张柔充耳不闻。
从前张柔只要受一点小伤，王成都会担心紧张的不行，现在的王成只会打着游戏，眼也不抬地说“你都多大人了，不会照顾自己，还要人哄吗？也不嫌丢人。”
从前信誓旦旦说会一辈子呵护张柔一辈子的王成，现在说“你每天都在家待着能有多幸苦？为了你们，我天天在外面跑来跑去，我说什么了？”
从前说会努力当一个好爸爸的王成，现在说“一个孩子你都照顾不过来，还要我帮忙？要不要给你找个保姆，你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吗？”
这一声声嘲讽的质问变成冷箭刺穿了张柔的心脏，深深扎了根，或许所有的所有，都能用“人都是会变的”来作答。
“张老师”变成了“张妈妈”，文艺书生气质早已不在，现在的张柔是每天满脸怨气，三句话不离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怨妇。
离婚这个念头在张柔脑海里出现了千回万回，而每次都会因为女儿的啼哭声缴械投降。女儿是张柔的软肋，疾病已经让女儿难耐，她不想再让孩子生活在残缺的家庭里。
别人和她说这才是婚姻的常态，于是她用“知其不可奈何，而安知若命”的安慰来麻痹自己，在绝望中默默生活，顺应天命，女儿的笑容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从前梦想飞过万水千山的鸟，被庸俗而可笑的羁绊困在大地上，这些羁绊由千丝万缕的钢丝组成，拴住了鸟，埋葬了梦。
4
在女儿一岁时，王成被辞了工作，在家打了一个月的游戏。
张柔看不下去，劝他赶紧去找工作，王成说现在竞争压力大，他抢不过人家。
张柔恨铁不成钢，争论了几回后，感觉只有心累。
她和王成说：“实在不行，可以试着创业，卖卖衣服什么的，先卖一点看看情况怎么样。”
王成答应了，他们拿出了大部分的存款，租了一个小店面，一起开始了创业。
创业的道路很艰难，但好在每天过得很充实，张柔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天天忙的不亦乐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成经常往隔壁摊位跑，动不动就帮那个化着浓妆，踩着高跟鞋的女店主搬搬货、送送水。
真正戳破那天，是在准备关店的一个晚上。张柔到店时，就看见了本要去送货的王成和女店主一起躺在躺椅上，两人身上的衣服所剩无几。
震惊、愤怒、恶心各种情绪迅速占满了张柔全身，周遭的空气变成薄膜把她死死包裹着。
张柔想冲上去给他们各扇几个重重的耳光，痛骂他们不知廉耻，但她的脚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面，全身不能动弹，只有眼泪夺眶而出。
张柔最后留下一句“离婚”，头也不回的走了。
５
张柔带着满脸泪走在街上，脑子里回想前尘往事，那些纷纷扬扬的画面，终究敌不过时光的断弦。月光清亮地洒在她身上，寒风吹干了她的泪。
张柔收拾行李回到娘家呆了几天，也哭了几天。王成来找过她好几次，电话也打了几回，她都挂断，拒而不见。
直到王成给张柔发了一条视频，视频里三岁的女儿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猫，在角落里呜呜的哭，声音不大，却直穿透到了张柔的心脏。
张柔崩溃了。
张柔瞬间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和她说“放过自己，离婚吧，这是底线问题，怎样都不能原谅，生活已经把你逼得面目全非了，给自己一点活路……”
另一个说“女儿怎么办？反正和王成早就没有情爱可言了，为了女儿，就这么凑合过得了……”
双方极力争辩，谁也不让谁，张柔极度怀疑自己被拉扯成了两半。
王成又来找张柔，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王成跪在地上拉着张柔的手声泪俱下说：“柔柔，我是一时糊涂，和她只是肉体关系，没有感情，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这样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张柔不相信这是最后一次，但是不是已经没有关系了，她需要的只是女儿可以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他只要能当好“爸爸”的身份就行了。
张柔内心的辩论分出了胜负。
张柔居高临下看着他，漠然地开口说道：“好。”
几天后，他们的店倒闭了，亏了一大半的钱。王成说张柔是罪魁祸首，这都是她提的建议，把所有的怨气洒在了张柔身上。
曾经相拥着说要相爱一生的两人，距离被一次次的争吵拉开，成为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关了店之后，他们在家的附近开了一个小超市。日子就这样平淡又汹涌的进行着。5.
张柔一有空就会跑到海边，大海能容下她所有的愁思。
每次来，张柔都会想或许她应该逃离现在的生活，带上女儿，抛下一切，又或许她应该把自己彻底融入这样的离愁之中，让自己的伤感在海浪的波涛声中产生共鸣，然后在此永远沉溺，获得一处喘息之地。
可不管是哪一个，最后总会差那一点点的勇气。
张柔发现岸边新开了一家烧烤店，想借酒消愁的她走了进去。
此时临近下午，但还没到饭点，店里没有什么人。
张柔一进门看见就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女人在剥蒜苗，女孩和张柔的女儿差不多大。阳光通过窗口照射进来，落到了她们身上，像给她们度了一层金光，空气中弥漫着美好与宁静。
母女俩发现张柔后连忙招呼坐下，张柔点完单，女人叮嘱女孩不要乱跑后去厨房准备，留下张柔和女孩两人。
过了一会，张柔看女孩还在认真地剥蒜苗，想逗逗她，开口说：“小妹妹这么懂事呀，你爸爸呢？”
女孩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张柔无所谓地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我和妈妈住。”
张柔没想到自己一问就踩到了雷区，立刻去观察女孩的脸色，却发现女孩根本不在意，转头就继续剥蒜了。
“我前年离了婚，悦悦一直跟着我。”恰巧女人拿着烧烤走来，微笑着对张柔说道。
张柔忍不住问道：“你不怕孩子缺少父亲的陪伴，她的生活会不完整，将来会埋怨你吗？”
张柔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失礼，问完就后悔了。
６
女人把烧烤摆到桌上，说道：“与其让她生活在我和她爸每天争吵的阴影里，不如和我一起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而且我也相信，悦悦不会因为这个埋怨我，她也希望她的妈妈是快乐的妈妈，而不是垮着一张脸的怨妇。对吧悦悦？”
三岁的悦悦听不懂妈妈的意思，也还是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再说了，我也要为自己而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路要向前走，人要先前看嘛。要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那我现在应该在家忍气吞声的洗衣做饭，你还能吃到我这么好吃的烧烤吗？哈哈哈哈。”
张柔顿住了，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到现在才明白。
张柔拿起酒杯，站起来对着女人说：“你说得对，‘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我也一定能找到自己的‘春山’，带女儿找到我们的幸福。我向你学习！”说完，仰头把酒喝了。
吃完烧烤后，张柔走出店门，飘漾的海风拂过她全身，将她的哀愁带走，她看见远处的海岸线染出瑰丽和玫红的金黄，浑圆的太阳即将落下，如光芒褪去的句号。
朝日会在明天升起，跃出暗色的云层，霞光绚烂，明亮千里。
几个月后，张柔和王成离婚了。
张柔变成了一位单亲妈妈，一位对生活怀有无限希望的单亲妈妈。
暴雨的痕迹会被阳光晒干，希望的种子会飘往四方，努努力，幸福触手可及。
她挣断了羁绊，扇动翅膀，重拾起当老师的梦。
希望信鸟飞过万水千山，不再回头看。